父亲又要踏上去南方的路程了,我开车送他到达州火车站。临别时,我又一次看到他慢慢离去的背影,心底竟一阵酸楚。我不敢多看,将目光移开,避免父亲回头与我对视。
恍惚中,我的思绪飘回到二十多年前。
那天,父母亲把我和姐姐送到大姨家,一起吃了顿好的,然后偷偷从后门跑掉。但我还是发现了,跑出去追,他们已经跑到几十米外的小路上了。他们嘻嘻哈哈地在窄窄的田埂上跳着跑着,好像是在庆祝终于把我这个拖油瓶甩开了一样。我被大姨按着,坐在地坝里歇斯底里地喊叫,没见到他们回头,而是慢慢消失在公路旁的巷子里。直到现在,那种迫切渴求某个人不要离开的害怕、绝望,一直充盈于我脑海,久久不能消失。那年,我才四岁。
后来几年,我和姐姐先后在外婆、二姨、爷爷家寄养过。在那个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,多两个人吃喝,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何况,各有各的事情忙,要是两个小孩出了差错,人家又如何交代?
据母亲讲,因担心照顾我们的爷爷奶奶年龄大,对付不了两个孩子,加上两三年没见,父亲终于在活路闲暇时候,决定专程跑一趟四川老家,将我们接往广东,与他们一起。
我记得,那是一个太阳明亮的中午,毒辣的阳光照着地坝,我们正在堂屋的大方桌上吃午饭,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“均娃儿回来了!”我咯噔了一下,扔下筷子就往门外跑,远远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,从对面邻居家的地坝边向我走来。
他穿着一身灰白的衣服,像是洗过多次掉色了,脚上的皮鞋沾着同样灰白的尘土,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干活时粘的水泥浆子,由于经常被浸染,洗不掉了。他一只手弯曲着,把着肩上的挎布包,斜着身子一高一低地向我走来,走近我时,另一只手掌沉重地落在我的头顶上。我记得那只手很重,重得让我差点摔倒。
“巍巍,爸爸回来了。”他摸着我的头。然后,周围的邻居和爷爷奶奶都围过来闲聊,我被遗忘在一边。我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或委屈,只是沉默着憨憨一笑。如今想来,兴许是长久别离,那种强烈的被时间冲淡了,又或这毫无征兆的相聚,让我无所适从。
几天后,我们便踏上了去往广东的路。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出远门,第一次坐长途汽车,第一次见到绿皮火车……印象最深刻的是达县火车站,闷热的暑假,火车站里堆着密密麻麻的人,大包小包地扛着、背着、拖着行礼。进站时,人与人紧贴在一起,狭窄的通道被挤压得叽叽作响。
我们被磕磕碰碰推上了火车,找到一个靠近车厢尾的地方站着。整个车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打工者,蹲着的、靠着的、躺着的,全是人。两边的行李架上塞了几层,没有多余的空隙,车子一动,仿佛会随时垮塌。要上厕所,根本没下脚的地方,一泡尿憋得实在没办法,只好踩梅花桩似地艰难挤出去。闷热的空间里,夹杂着泡面味、汗臭味,加上孩子的哭闹、大汉的鼾声、女人的叽呱声,让人越发烦闷。过道本就拥挤不堪,卖零食饮料的推车,却不时哐当哐当地撞着地板和座椅,吆喝着挤过来。那些坐在地上刚睡过去的汉子被拍醒后站起身,挪挪位置,推车一走,又一屁股坐下去,摇晃着脑袋,昏昏睡去。
我们迷迷糊糊地在火车上度过了三天三夜,终于下车了。一出站,父亲停下来,脱掉一只鞋子,从鞋底袜垫里抠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,笑嘻嘻地在我们面前晃,说这下可以带我们去吃一顿好吃的了!我们吃的是当地的肉炒河粉。
父亲是六十年代生人,如今快到花甲之年,头发稀疏了,脸苍老得沟壑纵横。他贴了三十多年瓷砖,没挣到什么大钱,但他用自己的双手,撑起了这个家。父亲贴磁砖手艺超群,他做的活儿细腻精美,该契合的地方严丝合缝,不多不少,转角细微处,哪怕一厘米的宽度,也修饰得自然而好看。他不需要红外线和水平仪辅助,也能贴得展平垂直。
此时此刻,又一次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,我心里却多了一份坚定。这么多年,我反复感受着这个背影的离开,它由高大、厚重、笔直,慢慢变成瘦削、单薄、弯曲,唯一没变的是永远的坚韧与执着。
一路走来,无论我在外求学闯荡,还是如今成家立业,常常咀嚼着世间百态,体验人情冷暖。每当夜深微凉,常常想起那个背影,我便不虚妄、不盲从、不堕落,也愈发明白那个背影确实离我越来越远了,我要加快脚步,一步步向他靠近。